睡着觉就能学习，这是多少人儿时的梦想，也是科幻小说中的“老梗”。

比如，在赫胥黎（Aldous Huxley）出版于1932年的反乌托邦经典名作《美丽新世界》中，孩子们就是在每晚的睡眠中学习被灌输给他们的思想，这种方法是如此简单而高效，被称赞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道德教育和社会化教育的力量”。

当然，幻想归幻想，现实生活中的学习从来就不是一件躺着就能完成的事儿。不过，新近的科学研究倒是为幻想提供了实现的可能性。一些神经科学家的研究结果显示，在一定条件下睡眠学习（sleep learning）真的有可能变成现实。

从古至今，人类就对睡眠尤其是睡梦非常着迷，总是试图去了解它研究它。

古人不具备现代神经生物学的知识，对睡眠的研究带有强烈的神秘色彩，相信梦预示着即将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情，由此衍生出形形色色的解梦。

《旧约·创世记》中，以色列人的始祖雅各的第十一个儿子约瑟就是一位“解梦高手”。他被哥哥们卖去埃及为奴，正是靠着解梦的本事得到法老的重用，后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在中国民间流传甚广的《周公解梦》就像一本参考书，分门别类地告诉人们每一种梦所预示的不同情形。

随着现代科学的发展，人们对睡眠有了更客观的认识。梦不再被视为占卜凶吉的依据，而是在快速动眼（REM）睡眠阶段最为活跃的生理现象。然而，即便到了科学高度发达的今天，某种程度上已经被祛魅的睡眠依然有着它的神秘之处，吸引着科学家们不断去探索。其中，很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睡眠学习的可能性。

睡眠学习是一项曾经很热门但后来被打入冷宫，近些年来又开始兴起的研究课题。

早在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出版之前，就有人研究睡眠学习，甚至拿它做起生意。

1927年， 一位名叫萨利格（Alois B.Saliger）的纽约商人发明了一种可以“自动定时提示”的机器，叫作“心灵通话机”（Psycho-phone）。它声称能够在夜间反复播放一些提前录制好的讯息，人们在睡眠中即可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学到相关知识，改善自己的行为。这些讯息有着各种各样的主题，包括“延年益寿”“正常体重”“求偶”，等等。“心灵通话机”一度很受欢迎，卖出去成千上万台，但它实际上就是个留声机和时钟的组合，并没有什么神奇的效果。

在萨利格之后，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现了不少号称睡眠学习（ 也被称作hypnopaedia, 睡眠教学法）的研究案例。比如1942年，来自威廉与玛丽学院的心理学家洛杉（Lawrence Leshan）针对喜欢咬指甲的男孩做了个实验。他让20个男孩睡在一个房间，连续54 个晚上反复播放一条讯息“我的指甲尝起来非常苦”。另外20个男孩则在另一个房间正常睡觉。最后，在睡眠中被播放录音的那20个男孩中，有8个停止了咬指甲的习惯，而对照组中的20个男孩没有一个停止。这样看上去，睡眠教学法似乎是有效的。可是，类似于这样的实验存在一个重大缺陷，那就是并没有生理监测来证实参与实验的人在接收讯息时真的处于睡眠状态，因此研究结果并不可靠。

有关睡眠学习的研究真正遭受毁灭性打击是在上世纪50 年代，科学家们开始使用脑电图（EEG）的技术来记录大脑的活动。研究者们通过监测睡眠实验参与者的脑电图发现，当这些参与者看似睡着实际处于清醒状态时，他们接收到的讯息第二天才会被记住。真正处于睡眠状态时接收到的讯息第二天并没有被记住。也就是说，睡眠教学法所吹捧出来的那些效果根本不是在真正的睡眠中产生的，恰恰相反，这些设备（不管是商家出售的小机器还是实验室里用到的）是在唤醒参与者。参与者掌握的讯息实际上是在清醒状态下习得的。

这一发现宣告了睡眠教学法作为认知工具的破产，早期的研究者走了很长时间的弯路，导致后来很多年，睡眠学习的研究被学术界打入冷宫。

近年来，随着神经科学的进一步发展，又有研究者开始挑战睡眠学习这一极富争议性的课题。新的研究是在极力避免前人所犯错误的基础上进行的，而且研究的重点转向了睡眠与记忆。

帕勒（Ken A. Paller）教授是当前睡眠学习研究的代表性学者。他是美国西北大学心理系的教授，同时也是该校认知神经科学项目的负责人。他的实验室目前正在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的资助下，从事“目标记忆再激活”（Targeted memory reactivation,简称为TMR）的研究。

TMR的研究主要聚焦于慢波睡眠（slow-wave sleep, 简称为SWS）阶段，也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深度睡眠，即非快速动眼睡眠阶段。在这一阶段，脑电图呈现出同步化的慢波。帕勒的团队通过实验发现，当人处于慢波睡眠阶段时，借助于播放一些声音作为提示，能够加强人的记忆，也就是说，人醒来以后对深度睡眠中有声音提示过的相关信息能记得更牢。

TMR的实验是怎么做的呢？举个例子，研究人员先教给实验参与者50 个物品的位置，比方说屏幕上有很多个空格，猫在这一格，茶壶在那一格，参与者在学习这些物品的位置时会听到相对应的声音，比如“喵喵”叫对应猫，口哨声对应茶壶。学习过程结束之后，参与者会在实验室里睡上一觉。这个时候研究者用脑电图来监测脑部活动，当侦测到慢波时，即参与者处于深度睡眠时，就播放先前与某个物体对应的声音，但不是所有声音都会被播放，比如只播放“喵喵”叫，不播放口哨声。播放的这些声音都很轻柔，不会唤醒参与者。醒来以后，人们发现，如果睡觉的时候播放了与某个物体对应的声音，那么人们对这个物体的位置就记得更清楚。比如播放了“喵喵”声，没有播放口哨声，人们对猫的位置的记忆就比对茶壶的位置的记忆牢得多。实验表明，睡眠中的声音提示有助于大脑重新激活关于先前学习内容的记忆，这就是“目标记忆再激活”。

换句话说，在实验中，神经科学家在人们学习的时候把某个声音跟某个物品对应，就好比用声音给有关这个物品的记忆打上了“标签”。睡眠中的大脑依然在对清醒时获取的信息进行处理，这个时候反复输入“标签”，就会刺激大脑回放“标签”所代表的内容，记忆就能在这种再激活的过程中得到加强。

除了声音，科学家通过实验发现其他方式也能起到类似的刺激作用，比如气味。相关的实验也并不只局限于空间记忆，在其他方面也有效果，比如对一段音乐旋律和另外一种语言词汇的记忆，不过目前能够处理的都是相对比较简单的记忆，对更为复杂的记忆的处理尚处于摸索中。

总而言之，神经生物学家发现，睡觉时整个身体虽然进入了休息的状态，但是人脑并不像电脑，一关机就停止了运行，正相反，大脑在睡眠中依然工作着，巩固白天所接收到的讯息，尤其是在慢波睡眠中。睡眠与记忆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联，大脑神经活动的复杂的合奏支配着这种关联。通过在睡眠中采取特定的措施，人们能够强化大脑的记忆以增强学习能力，甚至有可能操控记忆、制造记忆。

那么，睡眠学习有什么用呢？研究了这么半天，到底能不能让人躺着就能学会什么呢？

睡眠学习很有用，但或许不是以你幻想的方式起作用。

神经生物学家的研究并不是为了让人“偷懒”，他们和其他领域的专家合作，使得睡眠学习有很多用武之地。

最令人期待的对睡眠学习的应用，是在康复医疗方面。

帕勒教授正在和美国西北大学神经学系的斯芦茨基（Marc Slutzky）教授合作。斯芦茨基教授帮助遭遇中风后运动能力受损的患者重新恢复对精细动作的掌握，教他们如何控制相关肌肉。帕勒教授表示，对中风患者的康复治疗可以利用睡眠学习。在一般康复治疗的基础上，他们会把特定的声音与患者们需要学习的特定动作相关联，然后在睡眠中的某些阶段播放这些声音，这样一来患者们对特定动作的记忆就会增强，会更容易掌握这些动作，加快康复进度。这种新的治疗方式目前尚处于测试阶段，但前景看好。

睡眠学习的研究成果还能应用到阿尔茨海默病的防治中去。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其初期症状是记忆力衰退，属于遗忘型轻度认知损伤。新近研究表明，阿尔茨海默病和糟糕的睡眠之间有着重要关联。今年年初，华盛顿大学神经学系的霍兹曼（David M. Holtzman）教授领导的实验室在《科学》上发文，通过人类和小白鼠实验数据证明，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大脑中有两种主要的“有害”蛋白（Aβ蛋白和tau 蛋白）堆积，睡眠不足会使得这两种蛋白含量上升，从而增加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风险。霍兹曼教授还指出，就算睡了足够时间，如果深度睡眠被打扰也会导致与阿尔茨海默病有关的蛋白含量升高。

改善睡眠能够降低阿尔茨海默病的患病风险，帮助早期的治疗。帕勒教授的团队和西北大学费恩伯格医学院的睡眠医学专家合作，利用睡眠与记忆之间的作用机制，在病人的睡眠中播放声刺激（sound stimulation）, 比如瀑布流动的声音， 将这种声音调节到与深度睡眠中的慢波节奏一致，以促进深度睡眠。目前这种方法已经在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身上见到成效，增强了他们的记忆力。

此外，还有科学家试图将睡眠学习应用到改变不良生活习惯中去，比如戒烟。其原理是在睡眠中通过气味“制造”某种记忆，使实验参与者的大脑对吸烟产生不愉快的记忆，比如把香烟味和腐烂的鱼的味道联系起来，从而降低对香烟的渴望。已有对照实验结果支持这种方法。

与此同时，也有科学家担心，如果有一天技术手段发展到能够“制造”更为复杂的记忆，也就是人在入睡后被载入新的信息，大脑却误以为这是人本身所拥有的记忆，这是否会导致精神控制，被人利用，甚至使得《美丽新世界》中的幻想成为现实呢？这必定引起伦理上的争议。不过，目前距离这一天还很遥远。

以帕勒教授为代表的神经科学家对睡眠学习的未来应用有着大胆的展望，其中包括掌控我们的梦境，探索更多的基于睡眠的解决问题的办法。当然，对人类睡眠的研究本身仍需向前推进。毕竟，比起未知的，我们已知的只是冰山一角。

至于我们普通人或者说正常人，能从睡眠学习中获得什么呢？

目前看来，还是不要指望一夜醒来就会说一门外语。但每天晚上好好睡上一觉，怎么都有好处。

图 / 杨柳、视觉中国